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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新安夜空】第68期|沈燕:一站到底

点亮文学之光 黄山日报
2024-08-28


新安夜空

涤/除/一/切/杂/念

让/文/学/唤/醒/梦/想

用/艺/术/点/缀/人/生






沈燕



1

倒湖站

倒湖站好小。两条左右都望不头的钢轨,两层的运转值班楼,在巍巍的大山面前低矮地像个孩子,写着“倒湖站”三个字的白色水泥站牌,除了被新奇的驴友打卡,平时寂寞地立在那,无聊地听着鸟鸣。


倒湖站好偏。皖南山区大山里的车站,上海铁路局最南头的车站,一条河,连绵的大山,最近的村子要过座桥,走过去十几公里,铁路人都把这里叫做“西伯利亚”,偏远,艰苦。


再不离开倒湖站,彭海都快疯了。调动申请递了一次又一次,总是石沉大海。古时有个刑罚叫发配边疆,他觉得自己现在是流放到倒湖。


刚来的时候,彭海还觉得一切挺新奇,车站虽小,但满眼的青山绿水,是上海局与南昌局交接的最后一个站了。李副站长说,我们守的可是上海铁路局的南大门。彭海顿时觉得骄傲,手里拿着一红一绿两面信号旗,自己就是扛枪的边防战士。


实习期满一年后,他正式成了助理值班员。助理值班员的装备,一身工作服,一顶铁路帽,一个手执台,再加上两面旗。


列车快进站了,彭海把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好,手习惯性地摸了下路徽,保证是正中的位置闪闪发光,于是安心地斜挎上手执台,大步走出运转室。


小小的黑匣子别在腰间像支二八手枪,彭海小时候最喜欢看枪战片,自己像极了里面最神气的警察,戴着大盖帽,别着个“黑匣子”。唯一不同的是,他手里拿着两面旗,一面红,一面绿。

可别小看了这两面不大的旗子。红色的一挥,巨龙般的火车马上乖乖地停驻,绿色的一扬,火车长鸣一声,开向远方。


彭海觉得这一红一绿的两面旗,在他手里就像两支珠联壁合的龙泉宝剑,有了它们,自己就是行走江湖的侠客了。可如今他这个“侠客”被困在倒湖,动弹不得。


师傅说过,助理值班员要干满两年才能考值班员,可别小看了值班员,线路上所有的列车是停是走,都要听他调度指挥,威风得很。


彭海本来今年可以考值班员,可他却提不起精神来,满脑子想着调动的事,一心要离开这个鬼地方。


彭海自小就是个“火车迷”,他坐过绿皮车,乘过红色的特快列车,京沪高铁启发时,他还专门买了头一趟的车票。彭海喜欢收集火车票,厚厚的一大本,从建国初期硬卡票,到后来的学生票、通勤票和各式的免票,彭海都宝贝似地珍藏着。


如今刷身份证可以替代车票,一位玩收藏的老师直夸彭海小小年纪,手里的东西是笔不小的财富。当初彭海义无返顾地报了铁路学校,就是一心一意地奔着火车,他任何时候都喜欢火车,百坐不厌。


G1669到黄山北准点10:28,一分不早,一秒不迟。“嘀嘀滴”动车的门打开了,守在车厢门口的彭海像只灵巧的羚羊,一步跳出了车厢,直接向公交车站走去。


他第一个坐上21路公交车,挑了个坐靠窗的位置。从高铁到公交,速度明显地慢下来了,窗外的青山绿水也变成了成排的楼成行的路灯,人多了,世界一下子具体了起来。

如果说在高铁上享受的是贴地飞翔的感觉,那么在公交车上彭海觉得自己就一直在等待和摇晃。


公交车停停走走像个吞吞吐吐的老大爷,彭海皱着眉,塞着耳朵。从高铁站到老火车站十六公里,公交车走了一个多小时,又绕道,又等人,彭海索性闭起了眼睛。


老火车站在老城区,相比高大宽敞有气势的高铁站,这里就简陋了许多。上世纪八十年代,皖赣线通车后开站,那时红极一时的站前广场上如今已没几辆车,出站口一排的饭店旅舍,也稀稀拉拉地看不到几个人。


彭海简单解决了中饭,就进了站,安保口上的两个中年妇女聊得正欢,见是彭海,嘴里继续聊着,一个坐回检查台前,一个拿起那根扫描用的黑色棒子,对着彭海前后潦草地一比划,彭海习惯地冲她们点点头。


通勤跑多了,铁路人都混面熟,叫不上名来心里也都知道的。候车室里有一个人站在检票员的位置,彭海平时都喊他“宁师傅”,都是一个段的,彭海没掏工作证,径直走向检票口。


宁师傅见是他,说了句:“你又卡点,还有一分钟就发车了。”说完身子一侧,左手轻轻一带,职工上下班的通勤小门就开了。彭海调皮地做了个鬼脸,道了声谢,往里面快步走去。


二号站上台,绿皮的交通车呼呼地冒着白烟,早就等在那里了。



2

英子姐

交通车的列车长是个女的,大家都叫她“英子姐”,她跟倒湖站李副站长关系不错。交通车开到倒湖站,就有老师傅笑呵呵地逗趣。“英子姐,你今天给我们李站带什么好吃的了?”


英子姐也不恼,笑笑说道:“带啥都是我自己吃的,他想吃自己去买。”大家一阵哄笑。


英子姐知道彭海在倒湖站上班,每次都喜欢找他说话。


“小伙子,今年多大了?”


“要不要英子姐帮你介绍个对象?”


彭海脸皮薄,像喝了酒样泛起红,赶紧低下头去。英子姐咯咯地笑,一双眼成了两只月芽儿。


英子姐是个单身女人,早些年丈夫出车祸去世了,她独自把女儿拉扯大。是个苦命的女人,彭海心软,每次妈妈塞进包里的好吃的,他都会拿些给英子姐。英子姐大大方方地收下,有时塞给他根玉米,有时给他个红苹果。


疫情之前,慢车虽然小,还要对外载客的,每个小站都会有当地的百姓上下车。都是些大爷大妈,他们图便宜又省事,坐小慢车习惯了。车上一个列车长,一个列车员,除了要管补票,还要打扫卫生。


自从疫情开始,小慢车就成了真正的交通车,不再对外运营,坐的都是这条线上下班的职工。列车长,列车员,列检,三个人就承包了一趟火车,自然也轻松了许多,没人检查时,英子姐就拿出毛线坐着打,一双细长的眼睛时而看看车上的人,时而望望车外,手上下翻飞,熟练极了。


彭海不知道这个年代谁还会打毛衣,自己母亲年纪大了不打了,妹妹年纪小也不会打,英子姐打毛衣的样子,每每让他回想起了童年。

英子姐俏皮地对他说,我们这趟小慢车,冬天叫“冻”车,夏天叫“火”车……跟英子姐聊天特别开心,时间也过得特别快。


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彭海也凑到了老师傅谈话堆里,听他们侃大山,指天骂地的,虽然他说得极少,但一起跟着笑笑,彭海觉得心里没来由地轻松起来。


两节绿皮交通车,一个车头,加两个车厢,简单得不能再简单,像极了公园里的玩具火车。汽笛一响,冒着白烟,呼呼地往前冲。


英子姐今天像是有心思,嘴唇紧闭,眼眶有点红,愣愣地往着车窗出神,不像她平时话多,总喜欢跟大家说笑,车厢里特别安静,能听到风从车窗里吹进来又窜出去。


交通车在金村站停了下来,站很小,站台挤在山间,旁边几里都看不见人家。站长早就等在那了,他要搭交通车捎点东西到黟县站去。英子姐从窗口接下个黄色大信封,放在面前的小桌子上。


交通车每天一个来回,也成了沿线的投递车,经常会有东西从这个站带到那个站。黄色的信封跟着交通车不紧不慢地到了黟县站,走神的英子姐居然忘 了,快发车了,还是站上助理值班员用旗子使劲敲窗子,英子姐这才慌慌张张地把信封递了下去,嘴里道歉解释着。


“刚才没人上下车,我就没开门了。不好意思……”


交通车开到了祁门站,一个瘦瘦高高的女人上车了,彭海看着眼熟,她是英子姐的老乡,心直口快,上来就问英子姐。


“退休的事办得怎么样了?”

英子姐重重地叹了口气,说道:“还能怎么样?该找的东西我都找过了,该跑的地方我也跑过了。求爷爷告奶奶,我们的社保现在归江苏管,他们说不认安徽的文件……”


彭海努力地去听,终于搞明白了七八分。原来英子姐下个月就退休了,正为工龄的事发愁着。


她上铁路前有好几年是在一家塑料厂里做事,退下来时那段工龄却不能加进江苏的社保里,一个月的退休金要少不少。女儿还在上大学,英子姐急得嘴上冒泡,天天给段里打电话,反映情况。


英子姐越说越激动,声音无助地像撕破的布。“……难不成我一个小工人要把官司打到北京去……我该怎么办呀?……”


空气一下子凝固了,交通车上只有英子姐的声音,车轮压过钢轨上撞击的声音咔咔传来,有节奏地响着。英子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,她猛地住了嘴,用双手捂住脸,像只把头埋进沙里的驼鸟。


彭海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英子姐,他搞不清工龄为什么那么重要,难道树长了几十年偏要砍倒了才能数清年轮吗?


彭海把脸别过去,同样无助地盯着车窗外。山区的四季分明,树木青葱地冒出头,到夏天枝繁叶茂,冬天的时候一定是枯黄,从来没有人能数得出它们的年龄,可是根本不影响这青山绿水,四季更迭的自然规律。




3

李副站长

交通车在山间跑起来轻快,像个走在回家路上的绿衣少女,蹦跳着钻过隧道,悠悠地滑过桥梁,提前五分钟就到了终点站——倒湖。


早就改成单身宿舍的候车室门紧闭着,站台上水泥地面被磨出沙土。一个身影立得笔直,瘦高,头发花白。正午的阳光很烈,一道光从他蓝色制服帽上照下来,分外醒目。是李副站长,一个当过兵的铁路人。


李副站长,才四十多岁,头发却已经花白了一半,他退伍后就上了铁路,上班时制服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,做事一丝不苟,很认真的一个人。


倒湖站的运转室面对着大山,后面就是条河,河那头就是倒湖村。河叫阊江,听人说阊江从这里倒着流,所以得名倒湖。


一个四等的会让站,与皖赣线上别的小站一样,偏僻,简陋。唯一不同的是,处在局管内最后一个站,与南昌局交界,行车的手续复杂了一倍,要听两个局调度的指挥,每次办理要发两个调度。


山里的空气就是好,呼上一口,满满的负氧离子,神清气爽。可彭海每次上班时脚步都有点重,眉头微皱,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,总觉得心里堵得慌。


李副站长在站上的时间最长,除了平时上日常班,节假日还要值班,一年365天他有三百多天都呆在倒湖。


车站的办公材料他要管,小厨房里的燃气没了他要找人换,值班员家里临时有事他还要帮人替班,一人当成几个人用。别看他很严厉的样子,但大家都知道他正直人好。


李副站长的家在祁门县,徽州男人,平时话不多,但心特别细,做起事来一板一眼的,很有威信。

回家时,母亲惊奇地发现彭海居然能把被子叠成了豆腐块,啧啧称奇,直说儿子长大了,小站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。


彭海下了车就知道个消息,三班的值班员张林调走了。倒湖站不大,留不住人,来来往往流动性特别大,来了几年被调走很平常。


张林是个站里的老员工,家在黄山市,早就听说他想调回市区,去高铁下了班一个多小时公交就可以回家了,比这里呆着强多了,也方便多了。


当初跟彭海一起分来的还有个实习生,人家实习没结束就走了,他不是被调走的,呆不住,直接辞职了。


彭海每次回家,母亲就要跟他唠叨,让他一定调回徐州。家那么远,人在偏远的小站上班,以后怎么谈对象?成了家怎么照顾家庭?怎么管小孩?


彭海头大。调回徐州!做梦都想,谈何容易,当初分配到铁路,签劳动合同时就写着服从分配,分到哪里哪是自己说了算的。


想要回徐州,就两条路,要么上高铁,要么直接辞职。彭海有个师兄,人家牛,考了个公务员直接跳槽走了。彭海犹豫着,他不舍得离开铁路,离开他喜欢的火车,可他也想回家,回徐州。


彭海越起越郁闷,他发了个朋友圈。什么时候是个头?


车站月末都要开月末总结会,李副站长主持,大家都到了。李副站长开口第一句话。“南门为家,安全为重……”


这个“家”让彭海不由地皱了皱眉,这个细微表情被李副站长收在眼底,认真地说道:“我们是上海局的南大门,是与南昌局交界,工作程序上比别的站要繁琐,工作起来更要认真仔细了……”彭海哪里听得进去,有口无心地应承着。

散会后,李副站长让彭海留了下来,单独谈话。


李副站长说:“现在站上办公都要电子化,年轻人电脑玩得好,头脑灵,上手也快。多学点,多干点,以后是你们的天下。”


彭海心里有事,一直低着头,眼睛就望着地上了,一句话不说。


李副站心里明白,索性挑明了说:“你的实际困难我们都知道,你安心工作,我会向上反应的,让段里领导解决……”


李副站长说完,拍了拍彭海的肩膀,示意他可以去上班了。自己去看几天前被冲毁的路基。前段时间发大水,从站上到村里的路被冲毁了,一直没修,车站都向上反映更多次了,也没有解决。


彭海一个人站在站长室,看着墙上贴着的通讯录。上面有财务科,人事科,办公室……一栏一栏,五位数的电话号码,彭海看得极其认真。铁路电话平时用得极少,现在都是手机,谁还用办公电话呀,特别是单位的电话。


电话号码平时多看一眼彭海都不好意思,更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打,这下四下无人,彭海抓起站长桌上的电话,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,心里像小鹿般乱撞。


回铃音响起,一下,两下,三下……七下,没人接,电话那头响起。“您拔叫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,请稍后再拔。”


彭海长吁一口气,像是原本就巴望着没人接最好,他放下电话,一看钟,十八点半了,原来是下班的时间,怎么可能有人会接?自己上倒班都上傻了,只知道挥着旗,站在那接车,连正常日班的时间都忘看了。




4

俞师傅

电话没打通,彭海无精打彩地低着头,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了。


转眼就到交接班时间,值班员和助理值班员都是四班倒,晚上七点钟交接班,从七点到两点,一个小夜班,休息一天后,就要上个从凌晨两点到九点的大夜班。


大夜班最困的时候是早上五六点早上五六点的时候,人都坐不住,只有站起来洗把脸,来回地走撑到下班,再回家补觉,在家休息一天,又到了上班的时候,四天一个周期,周而复始,一年又一年。


交接班的手续严谨细致,先是值班员交接。交接工作,注意事项,清点材料工具,接收调度命令……


跟彭海搭班的是俞师傅,也是彭海的师傅。他个子瘦小,头发全白,背微驮,上下班时总拎着个有路徽的工具包。俞师傅平时话不多,细致地做好一切,彭海都是看他的眼色行事。


俞师傅左手点点,就是有车要来了,彭海背好装备出去立岗。俞师傅脚抖抖,彭海就知道一切正常,照常作业就行。三年多的时间,这对老少搭档配合得相当默契。


俞师傅的工具包就是他的“百宝箱”,里面装着两个饭盒,一盒饭一盒菜,吃完就下班回家了。寒来暑往,雷打不动。彭海好奇,这样带饭菜,冬天可以热一热,可夏天交通车像火炉,还没到站都要馊了。


俞师傅家里两个女儿,老婆没有工作,一份工资养一家人,他平时节约得很,车站的生活是单调和无聊的,值班间歇有人相约去最近的倒湖村里买些肉来打牙祭,俞师傅从来不参加,总说自己带的菜多,不吃完就可惜了,可彭海从来没在那饭盒里发现大鱼大肉,都是些家常小炒的菜,每次见他吃得可香了。


俞师傅是倒湖站的老人,别人都不愿意呆,想方设法地调走。可俞师傅像是呆不够,上班的时候上班,休息的时候还去伺弄块小菜园,春天的时候他上山去采蕨,夏天的时候他就去河里钓鱼,惬意自得,听人说他的老婆还是在倒湖站找的,因为孩子要上学,才去了县城。


俞师傅最希望的是自己的女儿也可以上铁路,他可惜现在没有顶职的政策,不然自己退下来也要让女儿顶职。

夜班长得总是让人熬,下趟车进站还有半个小时时间,彭海突然想到,今天开会的时候李副站长说起俞师傅还有六个月就要退休了,他好奇地问道:“俞师傅,您什么时候到倒湖站来上班的?”


俞师傅本是眯着眼,一下子被问醒了般,眼睛大了半个圈,微微侧了下脸,向着右边望着他一脸认真的彭海扫了一眼,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:“倒湖站开站的那年。”


这回轮到彭海瞪大了眼睛。“那,那您可是在这里呆了一辈子。”


俞师傅脸上抽了下,用一副小题大作的表情,不屑地回答道:“就是呆了一辈子。”

彭海紧追着问道:“那,那您怎么没想过调走呀?”


俞师傅觉得彭海问得奇怪,说道:“干嘛调走呀?到哪都是上班,不都是一样的。”


彭海怕被看穿了心思,脸微微有点红,小声说:“那,那离家近点当然好了。”


俞师傅笑了,说道:“我们铁路人还怕远吗?上了火车到哪去都行。”彭海不敢说话了,觉得自己面前是位哲人。


俞师傅从来没有细细算过自己的通勤跑了多少年,从84年参加工作,皖赣线正式开通运营,刚刚上铁路的他就被分到了倒湖站,一干就是一辈子,还有六个月他就要退休了。


倒湖站的站长换了一批又一批,他从小俞熬成了老俞,一个站真正守了一辈子。


不知道是被彭海问起了回忆,还是为自己的退休开始倒计时发出感慨,俞师傅打开了话匣子,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。


“铁路上有个特殊的称谓——跑通勤。跑通勤是铁路系统用语,平时大家说得挺顺口,听说是泊来的词,就是铁路职工上下班。


我最喜欢坐春天的小慢车,春天的皖南山区是最美的,万物复苏,坐上小慢车,像是开启了一段奇幻之旅,山上换出了新绿,泥土的芬香夹在春风里从车窗里冒出来,直往人鼻子钻,田间开得最盛的是成片的黄色油菜花,一个个竖长了脑袋立着,一堆一堆挤在一起,灿烂得耀眼。


还有那山上的野樱,妖娆的桃花,像扑遍了白蝴蝶的玉兰花,坐在火车上,窗外的景色像找开的画卷,一点点尽收眼底……”

夜越来越深,没有火车经过的小站被黑幕笼着,对面的山上不时传来不知道是何种动物的叫声,彭海以前听到这声音,会从心底开始发毛,如今习惯了,听不到反倒觉得不自然了。


一趟车过去,天边也冒出点亮光。俞师傅重重地打了哈气,站起身来,扭了扭腰。彭海也站起身去上厕所,他从值班室的空调间走了出来。


已经是下半夜了,往常这时候,凭着山风,天地都开始凉了下来,可今天却特别热,白天的热气像是散不尽,说不出的闷。彭海推开卫生间的门,猛地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。


蛇!一条半米多长的蛇!那蛇也被彭涨惊的立起了半截的身子,吐着红丝对着彭海。彭海愣在那里,背上的冷汗顿时的冒了出来,他想往回跑,可腿脚发软。


一条蛇,一个人对峙着,时间像静止了样,像有一个世纪一样长,那蛇终于慢慢动了,晃动着身体,从下水道游走了。彭海哪里还敢上厕所,气都不敢喘地跑回了行车室。俞师傅见他面色发白,不等他张口,说道:“碰到蛇了吧?”彭海头直点。


俞师傅呵呵一笑,说道:“习惯了就好。”

这怎么可能习惯呢?以前就听人说过,倒湖的车多,屋里床上都会进蛇。一次下小夜班,彭海一脚踩上个软软细长的东西,顿时一身冷汗,仔细一看,是根稻草绳。


彭海从小就怕蛇,山区蛇多,他可不想什么时候被蛇咬上一口,他一定要离开这里。


吓出一身冷汗的彭海,心怦怦地跳个不停。嘴里骂骂咧咧地说道:“什么破地方,倒了好,倒闭了最好,车子没多少,要死不活的,还不如倒了……”


“砰”的一声,茶杯倒了,不是倒了,是被重重地砸了下去。俞师傅站了起来,脸色惨白,眼睛圆瞪着。杯子是他砸的。


一向好脾气的俞师傅发这么大的火,彭海是第一次看到,吓得愣在那,大气不敢出。俞师傅粗着嗓门说道:


“你知道皖赣线怎么修出来的吗?1937年修皖赣线时,开隧道时打眼放炮,就靠一根钢钎,一把大锤,每天要干十二三个小时,从祁门县塔坊公社到江西的兴田公社,不足四十公里,每公里就留下十几个工人的尸骨。”




5

抗洪抢险

连续几天几夜的暴雨下得吓人,老天像受了委屈的孩子,止不住地往下倒着瓢泼的雨。河水涨得飞快,一改昔日的蜿蜒秀美,变成了滚滚的黄浪,翻夹着不明浮物向前奔涌。


通往倒湖村的桥早看不见踪影了,远远望去倒湖站就像个孤岛,只有一南一北的铁轨与外界相连。


彭海每次出去接车的时候,人站在立岗亭下,被溅进来的雨水淋透半边,来回几次,鞋都漏水了。俞师傅皱了皱眉,盯着窗外,一言不发。


彭海趁休息的时候特意去看过河里的水,离铁轨还有一截的距离。他见俞师傅紧张,故意说道:“没事的,水是淹不到我们站上来的。”


俞师傅白了他一眼,“当初修建的时候,铁路选址都在高位,水是淹不上来,可如果树倒在铁轨上,火车就危险了。”彭海吐了吐舌头,不再说话。


一个夜班下来,彭海的两眼只打架,他拖着步子回宿舍休息。雨还在继续下着,疲惫不堪的彭海倒头睡着了。下半夜时,振耳的敲门把彭海给吵醒。


彭海揉着睡眼,顿时火大,一开门,正要骂人。居然是李副站长,他套着件黄色的雨衣,一脸的水,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。李副站长急急地说道:“有树倒下来,压在铁轨上,快,快跟我去抢险。”


彭海顿时清醒了,使劲揉揉眼睛,哦了一声,套上衣服往外跑。隔壁房间的门开了,是俞师傅。他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,简单地说了句。等下我,一起。


李副站长犹豫了一下,说道:“您上半年刚手术过,不能走太长的路,还是……”


俞师傅已经穿好了雨鞋,套上雨衣,说了三个字。“不碍事。”


三个人冲进了漆黑的雨幕里。


没有一丝光的夜,瓢泼的大雨,三个黄色雨衣前后走成一列。李副站长走在最前面,彭海在中间,俞师傅走在最后面,三束手电的白光左右晃动着,像移动在黑布上的三个光点,细微,渺小,但却坚持亮成一行。


雨越下越大,劈头盖脸地往下砸,雨水夹着汗水,彭海觉得眼前是昏花一片,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,只有循着白束的光,机械地迈动着脚步。他不敢走得太慢,生怕被李副站长拉得太远。


李副站长是军人出身,在雨里走起来像急行军。离最近一趟车开来不到一个小时了,彭海不由地又加快了脚步。


雨夹着风,风裹着雨,平时二十分钟的路,彭海他们走了快一个小时,终于走到,借着手电光,看清了,铁轨上横躺着一根长长的松树。

铁路边的护坡上,连日的雨水把泥土泡软了,山体滑坡把树冲上了铁道。这是一根两三米长的松树,走近了还能闻到松叶发出的青味。


树倒在铁路上是十分危险的,列车直接开过来,搞不好是会翻车的。彭海顿时觉得紧张极了,两话没说,三人一起上前去拉扯树。


他们使劲地扯着树枝,想把它挪开。可这株看起来并不算粗壮的松树,分量却不轻,光凭着他们三个人手扯肩扛,它还是横卧在铁轨上,只移动了一点点的位置。手上没有工具,李副站长焦急地用对讲机向调度汇报情况,请求援助。


俞师傅停下来,喘着气,两只眼睛来回地张望着。突然,他像发现了什么宝贝,急急地往前头走去。彭海停下一个人的无用功,站在雨里,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。


俞师傅拖回的是一截断在路边的木头,他用那木头放在树的底下,卡在钢轨上,使劲往上撬,那棵横躺着的树又挪动了一点。彭海心领神会,赶紧也上前去找,他也捡到段木头,加入了“撬”树的行列。


时间越来越少。三个人,三根木头,一点点地把树往钢轨外撬。他们就像三只工蚁,撬动着自己身体几倍的物体,虽然一点点的移动,但是总算是有效果的。


终于,那棵横躺着的树被推下了钢轨,挪到了道路边。汽笛声长鸣,一趟列车准时准点地从三人面前开过,经过了倒湖站。


雨渐渐小了,没有了风雨声,河里的水流声越来越大。三人瘫坐在路边的,长长地吁了口气。


俞师傅吐了口气,脸上难得露出笑容,说道:“这次可比不过2010年的那次洪灾。”


李副站听了,也笑了,说道:“是哦。皖赣线的雨是年年下,皖赣线年年抗洪抢险,我们铁路人怕过啥。”


俞师傅像是陷入了回忆中,继续说道。


“那年长江洪峰超过了最高水位,暴雨成灾。皖赣线的车子全部停开,过路的列车都从其它线绕行。”


他顿了顿,扭头对着彭海说道:


“知道我们当时是怎么抢险的吗?有个老师傅叫王有贵,涵基塌方,他跳进水里打围堰,刚动过手术的伤口化脓,人累得吐血,可他还坚持在一线,还让大家替他向家里人保密。”


李副站长接腔说道:“那次我也在,有位共产党员叫许有林,他妻子和母亲在半年里相继去世,他带着三个孩子吃住在工地上,起早贪黑……”

“对,对,当时抢险还调来司机,40摄氏度的高温,每日运土16个小时以上,一个月相当于红军走过的里程了,条件极为艰苦,我们住的是‘蒸帐蓬’,吃的是‘雨泡饭’……”


两个往日话不多的男人,居然一唱一和地讲起了故事。彭海听着有趣极了,面前的两位师傅就像喝了酒,连说带比划,让彭海仿佛也经历了2010年的那次洪灾的抢险现场,比看任何战争大片都有趣。


俞师傅感慨地说道:“当初修皖赣线的有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战斗功臣,有修建过宝成线,兰青线的老铁路人……”


“知道皖赣线是什么时候通车的吗?是1982年10月1日,皖赣铁路全线通车,倒湖站正式启动营运,当时我们还是属上海铁路局南京铁路分局管辖……”


李副站长一脸泥水,自豪地说道:“原来倒湖站条件不好,用电不方便,现在通上电,三线建设搞起来,领导什么都先想着给倒湖站配齐,我们站现在条件可是皖赣线最好的……”


彭海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,他梦到了倒湖站,晴空万里,鸟语花香;梦到俞师傅退休后又回来上山挖笋子;还梦到自己的同学跟着他一起在倒湖站上班……等他香甜地睡来时,交通车已经通了,他又可以回徐州了。


彭海简单地吃了碗方便面,嗯着小曲,背起包准备回家。李副长急急匆匆跑了过来,拉住正要上车的彭海,说道:“你等等,上面有领导下来检查,说是要见见抢险有功的同志。”彭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说道:“有您和我师傅在就行了,我跟在后面也没做什么。”


李副站长说:“你小子怎么还害羞了,有领导来不正好提提你的要求。”话里有话,彭海马上明白他的意思。


助理值班员已经摇旗放信号了,车子马上就要开了。彭海想了想,大声说道:“我哪里有什么要求?好好工作,守好南大门。”说完调皮地做了个鬼脸,一抽身赶紧跳上了火车。李副长追在后面大声地说道:“你小子不是打电话到段里去了吗?怎么没要求了……”


交通车已经开动了,一场雨把铁路洗得锃亮,连黑色的道碴石都在阳光下闪着光,天空碧蓝如洗,连朵白云都没有,青山绿水的皖赣线,一切都是清亮纯净,彭海愉快地吹起了口哨。


交通车的列车长是个陌生的中年女人,彭海从来没见过她,比英子姐胖,不爱笑,脸还拉得老长。彭海猛地想起来,英子姐应该已经退休了,可自己还没问她的工龄加上没?退休金一个月能拿多少钱了?


彭海觉得有点遗憾,他把头看向窗外。



作者简介

沈燕,中国散文学会会员、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、中国民间艺术家协会会员,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、上海铁路局作家协会理事,安徽省黄山市作家协会理事。



标题题字:韩  炜

摄影作品:韩江闽


书法家简介

韩炜,中国铁路书法家协会理事,安徽省书法家协会会员,人民铁道书画院理事,中国铁路上海局集团公司书法协会常务理事,北京中韩书画家联谊会会员。


摄影家简介

韩江闽,中国铁路摄影家会员、安徽省摄影家协会会员,中国民俗摄影家会员,中国教育摄影会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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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创设计|神兽工作室

策划|胡青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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